百年医者——纪念父亲曹圣予教授百年诞辰

曹圣予教授。

父亲曹圣予于1923年8月13日出生于江苏江阴。他一岁多离开江阴跟随祖父祖母在嘉兴、上海等地居住、上学；1937年抗战爆发，祖父带着家人几经辗转到长沙，父亲随大姐曹天锡、姐夫齐镇垣一家到达贵阳。祖父选择了位于湘贵交界处的贵州铜仁国立三中，让父亲在那里完成了初高中学业。当时的铜仁远离战火，国立三中师资优良，学风严谨，拥有良好的教育质量。父亲至晚年时不时回忆起在铜仁的生活，多次表示想去铜仁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一愿望。

(资料图片)

父亲擅长数理化，受大姐、姐夫从医的影响，1944年他报考湘雅，成为湘雅第24班学生，与母亲成为同学。抗战期间，湘雅从贵阳西迁至重庆，直至1945年迁回长沙，父亲在战火纷飞异常艰苦的年代完成了严格的医学教育，于1950年成为湘雅外科的一名医生；他在临床一线兢兢业业救治病人，培养年轻医生，直至88岁还在看专家门诊，他用75年的医学实践弘扬了湘雅“求真求确，必邃必专”的敬业重学精神，将他的毕生奉献给了湘雅医学事业。2019年8月父母亲同时荣获首届“湘雅终身成就奖”，是当年湘雅十三位获奖老前辈中唯一为同班同学的伉俪。

父亲当年的学生，如今已是湘雅老年医学内分泌科的主任，她至今依然清晰记得父亲带泌尿外科见习的情况，称父亲的风度、气质、学识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的耐心与谦和让年青的医学生见识了老湘雅人的优秀，堪称是年青一代的学习楷模；湘雅麻醉学科带头人父亲当年的学生由衷地称赞父亲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和爱戴的老师，他的水平、人品和博学都是学习的榜样。

父亲年轻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他爱好运动，擅长跨栏、短跑、跳高等体育项目；1945年他作为湘雅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参加在重庆举行的全国大学生运动会，获得跳高项目铜牌，这一佳绩成为湘雅的佳话；尤其是他成为湘雅外科篮球队的中锋后，被大家誉称为湘雅的“乔丹”。得益于青年时养成的体育锻炼习惯，使他具有良好的体能应对繁重的临床工作，甚至在九十高龄时仍行动敏捷自如。

1952年湘雅泌尿外科正式建科，当时父亲已是主治医师，为湘雅泌尿外科主要创建者之一；1958年父亲派至湘雅二院创建泌尿外科，1960年又调去衡阳医学院（现南华大学医学院）组建外科，1962年回到湘雅。父亲从事泌尿外科临床工作60年，用精湛的医疗技术治病救人，开展了多种复杂范式的手术，诊疗复杂疑难病例，在多囊肾、急性肾功能衰竭、原发性醛固酮增多症的临床诊疗中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在全国泌尿外科颇有影响。父亲不仅手术做得漂亮，讲课更是精彩生动，深受学生的喜爱。他善于将临床工作中积累的经验转化为教学的案例，使学生易于理解和记忆。当年湘雅七年制英文班的学生至今仍清晰的记得父亲用流利的英语讲授专业课的情景。父亲曾指导湘雅77、78、79级本科生备战全国医学院校联考，获得“三连冠”的佳绩，体现了湘雅严谨的临床教学传统和精益求精追求优秀的精神。去年，湘雅医院举行隆重的学术会议以纪念泌尿外科创建七十周年，会议回顾缅怀父亲在湘雅泌尿外科创建和发展中的贡献；作为湘雅外科的一代宗师，父亲不愧为“湘雅名家 医之典范 圣予良师 桃李芬芳”的百岁名家。

父亲性格开朗，为人热心，是一位知识型充满阳光的长者。他温文尔雅，思维敏捷，谈吐风趣；他人缘很好，大家都尊称他为曹教授。父亲坚持读书看报，家里常年订有《长沙晚报》《参考消息》，他对长沙的发展、国家的政策，世界的信息一清二楚，这种与时俱进，让人感到他的“前卫而时尚”，被大家誉为最美90后。2016年时任华大基因CEO的汪健专程来看望父亲，俩人交谈甚欢，父亲甚为高兴。汪健曾是父亲的学生，如今是华大基因的掌门人，父亲与他谈起当年华大代表中国参加人类基因组计划测序项目，谈孟德尔遗传定律，全然不像一位90多岁的老人。后来我有机会参观深圳华大国家基因库，并参加华大基因上市仪式，父亲分享了这些信息与照片，非常愉悦。2018年前后我专程陪同父母参观了湖南圣湘生物公司，三诺公司等企业，他总是兴致勃勃如同一位年轻人，父亲参加各种丰富适宜的活动使他感知社会，了解发展，精神愉悦。我到政府分管体育工作后每有重大体育赛事，父亲总是每场必到，成为最年长的球迷，他以这种方式延续了他年轻时对体育的爱好，反映了他对生活的热爱。

改革开放时父亲已经是55岁了，父亲开始尝试与二姐、三姐联系，据说她们早年已去台湾，失联长达四十余年之久。经历难以想象的努力，居然在八十年代中奇迹般地联系上了两位姐姐，他才知二姐已侨居美国，三姐仍在台湾，从此天涯书信来往互为问候。1985年我有幸获得国际抗癌联盟的资助赴美国NIH/NCI从事肿瘤研究，首站停留洛杉矶，代我父亲看望二姑妈全家；1986年父亲飞越大洋到洛杉矶与阔别五十年的二姐团聚；遗憾的是父亲一直未能赴台与三姐团聚，待到长沙与台湾直航开通时，他年事已高，未能成行。令人欣慰的是三姑妈的女儿、儿子多次来长沙专程看望父母亲，畅叙血浓于水的思念之情。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中，我受洛克菲勒基金的资助往返于中美之间，从事肿瘤研究；我大妹妹一家移居至澳大利亚悉尼、二妹妹一家移居至美国纽约。父母亲曾去悉尼、纽约与俩个女儿家团聚。93年以后俩个妹妹带孩子隔年回长沙来看望父母；随着父母高龄，后来改为每年回来探望。冬日温暖的阳光里我用轮椅推着父亲晒太阳，他带着细格的苏格兰呢帽，颇有风度，我们笑称他应该去参加“百岁老人秀”。父亲非常喜欢这顶呢帽，逢人就说：这是曹亚从苏格兰带来送给我的礼物。

父母亲客厅的茶几上和书柜里有大叠整齐的资料和书籍，多为我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及活动的报告、照片，以及有关信息的报道；每逢家里有人来访，他总是高兴的拿出这些照片、资料等与客人分享；我将团队每发表的文章打印出来送给父亲，他为我们每一点成绩感到高兴，这成为滋润他们精神的食粮。父亲与我的朋友们和学生们都很熟悉，大家都乐意和他交谈；喜欢他的睿智、风雅；朋友们常常来看望他，学生每每出国前还专程去家里与他辞行，逢年过节从国外打电话来问候他，回国休假时去拜访看望他，而父亲对年轻一辈的悉心关爱，更是让人感动。

父亲当年受大姐曹天锡、姐夫齐镇垣的影响选择了学医。我的姑父齐镇垣是湘雅著名的内科专家，一级教授；我的三位表姐分别毕业于北京大学、湖南医科大（湘雅）、武汉大学，表哥齐范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他是湘雅医院泌尿外科专家，曾担任湘雅泌尿外科主任，父亲与三位外甥女、外甥很亲近，我的表姐、表哥对舅舅更是敬爱有加，尤其是父亲与齐范同科同行、更是亦师亦友。父亲是湘雅泌尿外科的寿星，好多人询问父亲长寿的秘诀，甚至打听是否服用了特殊的保健补品，其实父亲的长寿是他乐观积极的心态，是亲人和朋友给予的心理支持，尤其是子女孙辈令他欣慰和骄傲，这几年不时从美国传来第四代重孙女、重孙的视频和照片，父母更是高兴。

父亲亲历亲为，做事讲究细致与完美，至今家里保留着的父母的各种手稿等，都是极其工整，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他们严格认真的职业特点。父亲九十多岁高龄时还要我们用轮椅推他去银行办理相关事务，银行工作人员对这位最年长顾客清晰的思维和细心深为惊讶。父亲记性非常好，家事、院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清晰。他非常关心湘雅的信息，认真阅读《湘雅院刊》。2013年湘雅文化研究会成立，聘请父亲为顾问，七十年的湘雅历史听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湘雅与我父母不是写在纸上的历史，而是他们的一生。2019年以湘雅医院红楼为主体入选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湘雅红楼修建于1915年，这座105岁的历史建筑是长沙重要的文化地标，记载了几代湘雅人的文化记忆，在这座中西合璧的百年建筑一楼设计了湘雅历史文化长廊，长廊内浓缩了湘雅医院创建的早年历史。在红楼北面修建了一个文化小花园，硕大的樟树和桂花树下矗立着胡美先生、颜福庆先生两位湘雅先贤的青铜像，我常推着轮椅陪父亲去花园，花园的两侧是父母当住院医生时居住的东四楼、西四楼。如今这栋红楼前的小花园已成为举行湘雅医院新人入职或学生毕业典礼之地，它连同文化长廊一起成为传承湘雅精神的文化载体。

我们四姐妹均在湘雅出生，湘雅院子记载着我们儿时及青少年时代的记忆。父母从小重视对我们的教育和培养。我五岁时送去学钢琴，俩个妹妹学小提琴，这在五十、六十年代甚为少见。1969年我随学校下到石门县白洋湖公社当知青，直到1973年我终于回到长沙，进入湘雅。令父亲欣慰的是大外孙成为湘雅优秀的学生，成为我们湘雅医学世家的第三代；三外孙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美国著名的常春藤大学普林斯顿，这让父亲倍感骄傲，他逢人就分享这一喜讯。父亲八十岁以后除了看专家门诊以外，闲暇的时间常“遛弯”到我们实验室看我，与我的学生们聊天；有时去麻园岭小学接送外孙女放学、上学；每逢第三代从国外回来团聚时，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父亲那时仍“年富力强”，陪同外孙、外孙女去青少年宫、岳麓山、桔子洲，享受美好的亲情。

父亲十几岁离沪来湘，他的口音、口味却始终保持着家乡的记忆，他喜爱甜品，常回忆起少年时的牛奶可可、上海冠生园的糕点、晚年时他喜欢甜酥适宜的矮子馅饼。我每有机会去上海或江浙等地出差，总会带些当地的特产给父母品尝，以籍慰他们的思乡之情。父亲多次回忆并盛赞春天里杭州苏堤上粉红色的桃花间隔着白色的梨花绽放的美景；非常希望能有机会再去欣赏，可惜未能实现这一愿望。父亲兴趣爱好广泛，他喜欢经典的中外名曲，如《游击队之歌》《美丽的夏威夷》《美国巡逻兵》等，尤其喜爱《红河谷》，每当音乐响起，他总要我陪他用标准的中四步随音乐跳一曲，直至他88岁高龄，还能随此曲“起舞”；我们将他喜爱的歌曲下载至音乐盒，以让他随时欣赏，我的朋友来家看望父亲，为他专门演唱了《红河谷》。父亲还喜欢毛阿敏演唱的《思念》；对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更是百看不厌，那些艺术化了的历史画面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终身记忆。

从小，“江苏江阴”于我们只是填在“籍贯”栏上的信息，惭愧的是至今仍未去过。父亲总是自豪地称自己是江苏江阴人，他曾去老家“寻根”，后来联系上了他表弟，并得知表弟已是武汉华中科技大学教授，近年他们通过视频得以相见。

父母从1944年在湘雅求学相识，相濡以沫将近八十年，在父母钻石婚时我曾制作了一本家庭相册特以纪念。父亲百岁高龄，子孙满堂，和谐融融的家风、亲情至上的美满，是父亲最大的精神财富，受到大家的赞誉与钦佩。父亲97岁以后日常生活起居逐渐无法自理，半失能状态带来的挑战和压力难以言语，我们竭尽全力非常辛苦地照顾他，期间多学科的专家指导帮助父亲及时解除小恙，湘雅糖尿病足护理团队更是不辞辛苦对父亲进行近百次的专业护理治疗，让我们深为感动。

2022年7月21日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距他的99岁生日还差22天；他的一生圣手疗疾、予民健康，福大寿高，用他丰满而光彩的百年人生体现了百年医者老一代湘雅人的追求与责任，以其医术造诣，为人师表的精神以及仁爱之心获得了大家的敬重。如今父亲已在天堂与他的父母和姐姐们团聚，而我们从未感到他的离去。愿父亲在天有灵，保佑着儿孙安康幸福；大爱永恒，愿父亲在天堂安好。

谨以此文缅怀和纪念父亲百年诞辰。（作者 曹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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